雷小菜

呵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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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周叶] 信使 18 完

第十八章

唐柔没有再来了。她最后一次来正是嘉兴十三年的冬天,叶修人在北疆,守着一林子梅树等花开,没和她碰上。隔年春天回来,方才从管事口中得知此事。

三年前她爹唐书森上书请辞,算是激流勇退,江南织造郎中这个位置现在是她族里一位堂兄坐。她父辞官后,帮衬着打理唐家在江南的织造生意。

叶修坐在书房一面喝茶,一面听管事禀报:“唐小姐说,近年唐大人身体抱恙,她不能再由着性子东跑西跑,任老父操劳,该回家接管家业了。生意事忙,再相见不知何年何月,她这次是特来向王爷和陈掌柜辞行的。老奴想该往北疆给王爷捎个信,可唐小姐又说不用,她在陈掌柜那酒楼住了几日便走了,走前又来了一趟,在花园小亭里弹了一支曲。”

叶修把茶杯搁到桌上,似笑非笑道:“弹了一支曲?”

管事道:“老奴也觉得奇怪,记得她弹的是一曲《十面埋伏》。”

犹记那年夏,包荣兴绑了罗辑到兴欣酒楼等着死对头来赎人,叶修喝着临安城最有名的酒,点了一曲《十面埋伏》等着周泽楷来抓他,弹琴的少女横抱琵琶向他盈盈一笑,那已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?

曲是好曲,可他不是听琴的人。

那以后,头几年江南还会传来唐柔的消息,后来便慢慢断了,叶修再没有见过她。

兴欣酒楼走了弹琴的,来了说书的。说书的叫赵钱孙,爱说周小将军的传奇,叶修每天都去听。说了几个月,赵钱孙换了路子,改说风流才子。叶修听完一段,等打赏时别人扔铜钱,他扔了两粒花生米,还揽过赵钱孙的肩,和蔼地笑道:“你再这样下去,很容易在京城混不下去。”

赵钱孙不晓得叶修甚么来头,只知道这人常来,貌似还和掌柜很熟。不过他被那个笑容震住了,懵头懵脑诚惶诚恐地应了。

识时务者为俊杰,叶修满意地走了,听说竹叶巷新开了家酒楼,不知那里说书的说不说周小将军的传奇。其实说书的都是乱说,满嘴荒唐言,没有一句真。好比赵钱孙,叶修头一回听就断定此人根本不知道周泽楷的生前身后事,周小将军在他口中今日是武林小英侠,明日是异族公主的美驸马。

也有人说说英雄事,说北疆那场仗,说昔日风流。不管真的假的,叶修都爱听。真的,就听别人说周泽楷的传奇;假的,好像周泽楷在某个自己不知道的地方,过着另一种人生。

身后传来哒哒马蹄声,两骑风一般一掠而过,叶修不禁回头望,马背上的春光少年英姿飒爽,意气风发,依稀便是他和周泽楷当年的模样,可是他们的马早已不在了。白马撑着一口气,千里报信,当时便不行了,没过多久,他的枣红马也郁郁而亡。物事皆非,像兴欣酒楼,也早已不再卖女儿红了。

叶修边走边回想,收复北疆后,有一年好像是过年的时候,他照例进宫吃席,吃完照例中途开溜,只是这一次没有周泽楷陪他。叶修转出宫门,没有坐轿,也没有让下人跟着,自己到街上随便走走。天飘着雪花,不知不觉走到兴欣酒楼。

酒楼外挂着十几盏灯笼,照得周围雪地红彤彤的,贴着福字的门板半掩,叶修走进去。陈果正卷着袖子扎着围裙站在桌边包饺子,听到脚步声也没抬头,口气有些懒散,说道:“客官,小店已打烊了。”

叶修撩起里门的珠帘,笑道:“过路人来讨杯酒喝。”

陈果在围裙上擦了擦手,也笑道:“原来是王爷,快请进罢,正愁没人陪着过年。”

叶修记得自己还很好学地向她请教怎样擀皮,但是陈果嫌他擀得一面薄一面厚,打发他去包饺子,饺子似乎也包得不怎么入陈大掌柜的法眼。

等饺子下锅,再上桌,陈果再端上一壶竹叶青,两人伴着楼外此起彼伏的鞭炮声,边吃边聊。聊完近年京城里的新鲜事,再聊昔年旧事,昔日故人,唐柔、罗辑、包荣兴,陈果笑着说,皇城根底下的治安就是好,再没武林侠客来拆房子了。

陈大掌柜酒量甚豪,但这一次却是她先醉倒。陈果撑着头,垂目直直盯着眼前的酒盅,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对叶修说,喃喃道:“你说,春天甚么时候来呀,他怎么还不回来?”

两年前,皇帝下旨钦定名匠铸造的蟠龙石碑,新近完工。石碑上刻着北疆战死将士的姓名,有周泽楷的名,也有孙校尉的名。陈果挖出杏花树下埋的女儿红,到孙校尉的坟头,仰头干掉半坛,剩下半坛倒在坟上。自此以后,兴欣酒楼再不卖女儿红。

水珠落进酒盅。叶修转头望向窗外弦月,举杯轻轻道:“是啊,他怎么还不回来。”

后来,陈果彻底醉倒在桌边,他不便再留,解了狐裘给她披上,便走了。

算算日子,周泽楷的忌日也快到了,今年就买那家新酒楼卖的杏花酒祭他罢。新酒楼里说书的也没说周小将军的传奇,憾矣。

四季轮递,又过了几年,叶秋已不再放他去北疆,皇命难违,只好在王府的花园里看看梅花。将军府那些花花草草都枯了,当年周夫人一心向佛,下人也没用心打理,花木受了病,叶修接手后,还特意请花匠治了两次,没救回来,还是枯了。

寂寂空庭听落雪,除去思君百不思。

叶修照例倒上两杯酒,坐在回廊下看梅花,轻雪飘进杯中,看着看着,不知不觉叶修倚着柱子睡着了。他梦到周泽楷。梦里,一时他们在廊下避雨,周泽楷含笑看他,假装不经意地一步步挪过去,轻轻勾住他的手,进了清华楼。

一时,又是临安那一年的夏天,他们泛舟采莲,小舟荡过荷花丛,远处传来采莲女婉转的歌声:“春日宴,绿酒一杯歌一遍,再拜陈三愿:一愿郎君千岁,二愿妾身常健,三愿如同梁上燕,岁岁长相见。”

  

“掌柜的——掌柜的——”小伙计在眼前摆摆手,陈果惊觉,从往事中回过神。外面又开始零零星星地落雨点,天气不好,左右酒楼里也没几个客人,陈果打发小伙计提早回去了。第二天,她做了相思红豆糕还有几样叶修爱吃的点心,装进食盒提着送去宁王府。管事将她让到花厅喝茶,说王爷正在给周小将军写信。酒楼里还有事,陈果坐了会,便回了。

近年叶修身子不好,皇帝已不准他再去北疆折腾。去年,叶修在王府花园赏梅,不小心睡着了,受了寒,这场病就是那时落下的。叶修仿佛是一觉醒来,回到了十几年前,不记得竹叶巷那家新酒楼其实已开了几年,不记得将军府为何荒了,不记得周小将军不能再寄信回来。

皇帝也差点跟着病一场。陈果从王府管事和下人口中零零碎碎地听来,皇帝曾召叶修进宫喝过一次酒,那之后两兄弟似乎冰释前嫌,结果叶修这一病,又退回到从前。

叶修常出来逛,陈果猜他去的地方,大约是曾经他和周泽楷常去的地方。叶修也常到酒楼坐,喝不到女儿红还觉得奇怪。陈果有时见到他,会很恍惚,不知道他过的日子是真,还是自己过的是真。或许人这一生本就是一场大梦。

陈果盼着他病好,又怕他病好。

秋去冬来。除夕夜,宫里照旧开国宴,叶修准备写完信再进宫去。窗外下着玉屑似的雪,他抬头去看,一片春光里,周泽楷牵着马,站在桥边芍药丛中等他。

笔掉落在桌上。

大年初一的早上,陈果一手叉腰站在酒楼台阶前,指挥伙计把旧牌匾摘下挂上新的,手里拿朵大红花,正准备递给伙计一起挂上,忽然听到一声:“宁王崩了——”报丧的小吏骑马从身后奔过。

大红花从手中掉落,泪水簌簌而下。记得上一次叶修来喝酒时还说,酒楼的牌匾怎么像挂了许多年,被风雨侵蚀得旧了,要她换一块新的。陈果换上了新的,刚刚还想着哪一天,叶修再喝酒时就能看见了。

玉杯骨碌碌滚到地上,那个举国欢庆万家团员的夜晚,皇帝丢下文武百官,纵马狂奔到宁王府。府里哭声一片,叶秋抬手挥退众人,将兄长从案边抱起,抱到床上,盖上被子。叶秋坐在床边,看着他,想起许多事。小时候的,长大后的,还有太后临终时说的话。

太后把叶秋叫到床边,那时她还有一点力气说话,拉着他的手,断断续续地道:“……你们兄弟俩别的甚么都不像,若论倔和死心眼倒是像得十成十……手心手背都是肉,哀家是心疼你们。”

太后说:“你是一个好皇帝。”

叶秋坐着想了一阵,又转头去看兄长,给他掖掖被子,轻轻道:“皇兄,好梦。”

皇陵里只有宁王的衣冠冢,叶秋征得周夫人同意,把叶修的骨灰埋在了周泽楷墓边。周夫人在给皇帝的回信中写道:“但为君所愿。”后面还有一句,已故的人又知道甚么,不过是活着的人图个安慰罢了。放得下,放不下,日子也总得这么过。

不过,后来有一年,皇帝去祭兄长,还真的挺安慰,那墓前冒出两朵小花。皇兄皇兄,你可如愿?

又过了几十年,皇帝也好,酒楼掌柜也好,都已变成刻在碑上的字。龙椅上的人换过一个又一个,江山易主。

异族的铁蹄踏破城门,楼台倾倒,高高的英雄石碑在火光里烧。宫殿,史书,画卷,尽付一炬。

千秋多少事,也不过是留在时光里的一片影儿。春秋霸业,豪情旧梦,任人书。

犹记当年,春色满城,双蝶嬉花,玉兰探进宫墙头。

小小的周泽楷问小小的叶修,我也能有个王妃吗?

叶修其实也不是很明白,王妃到底是个甚么,挠挠头道:“母后说,咱们长大了都会有。”

周泽楷很担心,长大了是甚么时候,万一他的王妃被人抢跑了怎么办?

叶修再挠挠头:“长大了,就是长出胡子罢,像父皇那样。”

周泽楷抓起毛笔,毅然地在唇上抹了两撇,郑重宣布:“我长大了!”然后飞扑过去,抱住叶修,“我要你做王妃!”

日朗,风清,玉兰吹落枝头。

叶修篇完

全文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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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春日宴》——冯延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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