雷小菜

呵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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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周叶] 信使 17

第十七章

北胡势如破竹,一路连夺数城,铁蹄踏向中原。韩将军奉旨出征,领兵背水一战,海沙帮、青龙帮等武林门派纷纷助力支援。这一仗打了两年之久,韩将军一箭射落北胡首领的人头,嘉国大军终将胡虏逐出中原。

一个月后,叶修领了圣旨,带着两万株梅树苗,到北疆种梅花去了。

记得那年除夕夜,皇帝照例在宫中设宴,吃过席看过歌舞,叶修就拉着周泽楷偷偷溜了。坐轿子回到王府,吩咐厨房炒了几道小菜,再亲手煨一壶好酒,和周泽楷边喝边守夜。有句话说得好,酒逢知己千杯少。所以,喝酒找要对的人,那样才喝得下去,才喝得痛快。叶修还逼着周泽楷讲好玩的段子听。周泽楷皱着眉头,干巴巴地讲,仿佛这一年说的话都没有这一夜多。

午夜时分,远处的寺庙响起钟声,又被街上一阵噼噼啪啪的炮竹声盖过。周泽楷羡慕他满园梅花开得好,要挖几株回府。叶修跟他一起挖,挖着挖着,周泽楷忽然伸出满是土的手,朝他脸边抹了一下。

互相抹来抹去,胡闹了一会,带着挖好的梅花,一起回了将军府。提着灯笼踏着雪花慢慢走,路上好像还聊了甚么,又好像没说话,叶修也记不清了。到了将军府,老将军尚未从宫里回来,周夫人在房里虔诚地抄经,周泽楷也没招呼下人,就和叶修两个,挖坑种梅。出来放炮竹的小婢,见到花园里两团黑影,尖叫声比炮竹还响。

彼时,不过都是些寻常事,而今再想起,却觉得弥足珍贵。

周泽楷走的时候,不是花时,没有看到花开,不知现在可有看到?

捷报传来没多久,周老将军病逝了。白发人送黑发人,自从料理完孙子的后事,老将军便一病不起,拖拖拉拉治了两年,时好时坏,似乎是在等北疆的消息,等到了,才能安心闭眼。

隔了一年,太后也去了。周泽楷走后,叶修每年都要去北疆待几个月,冬天走,隔年梅花落尽时回来。当时他正在北疆,宫里送来消息说,太后怕是不好了,要他尽快回京。太后得的是场急病,十几个太医白天黑夜地忙活,没有救回来,也就一个月的工夫,人就不行了。叶修冒着风雪,一路跑毙数匹好马,终于赶回了京城。赶回去,也只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。

太后躺在床榻上,眼中绽出一丝光,颤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,指了指桌中一物,然后,合上了眼。太后留给叶修一封信,上面只有四个字:“情深不寿。”

叶修握着她的手,在床边静静地坐着。许久后,他走了出去。

永乐宫外跪着一地的人,他的同胞兄弟站在台阶上,红着眼睛道:“母后一直在等你。”

叶修点了点头,哽咽着问:“母后,还说了甚么别的没?”

叶秋落下泪来,说道:“母后说,她去见父皇了。”

宫瓦上的积雪染上落日的金黄,夕阳西沉,宦官尖细的报丧声徐徐散开。母后去见父皇了,叶修想着,也许有那么一天,他也能和周泽楷再见上一面。

而后,似乎也无事可讲了,生死之外,世间哪还有大事。

包荣兴好几年没来了,与北胡一战后,叶修再没有见过他,江湖上每天都有新的传说,海沙帮、青龙帮都已作古。唐柔常来,不管她置身何处,游历到何地,每年总有几天要回来看看陈果,于是也顺路看看他。

周泽楷走了几年,但叶修一直当他还在,大概就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,一时半刻回不来。不是自个儿骗自个儿,而是过去的十几年里,朝上朝下,他们几乎每一天都腻在一起,那种习惯、那种熟悉感,哪怕叶修亲眼看着人入棺、下葬,也无法抹去。

有一回,朝廷施行一项新政,曾是他和周泽楷大力推行过的。数年努力,终见成果,叶修兴冲冲地,准备去将军府给周泽楷报个喜,这念头一过才猛然想起,周泽楷已经不在了。一时不由悲从中来。

头几年,叶修常在府中设宴,上元节中秋节,赏灯赏月,呼啦啦来了好些人,一派热闹。叶修倒一杯酒,坐在回廊下,眼里看着他们热闹,心里想着周泽楷曾对他说过的话。

周泽楷换防到北疆的那段日子,两人常有书信往来。有一回,叶修在给周泽楷的信中,提到和皇帝的一些事。叶修说,皇帝疑他之心甚重,兄弟之间再难回到从前。这些话压在心头许多年,他从未向旁人吐露,那回大约是真伤心了。写完,方觉不妥,一个不慎便要连累周泽楷,但他也知道,周泽楷不怕被他连累。

周泽楷在回信中写道:“何时一樽酒,与尔解千愁。”

他还爱用草梗编些兔子、蚱蜢一类的小玩意儿,连信一同寄过来。叶修收了一小匣,只是草编之物,不耐久放,都已枯萎了。那杯酒也没有喝上。

收到回信后,过了几个月,皇帝召他进宫喝酒。屏退宫人,只有他们兄弟俩,已不记得,上一次他们这样不绕弯子说几句真心话,是什么时候的事了。

叶修喝得半醉,举杯道:“皇上不用疑心,我若真想称帝,不用等到今日。”

叶秋目光沉沉地看着他,昏黄的烛光下,叶秋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,涩然笑道:“原来皇兄一直如此看朕。倘若朕真疑心你,怎会傻到做得如此明显?”

叶修道:“既然如此,过往种种,又做何解释?”

叶秋盯了他好一会,骂道:“皇兄你真是蠢!!”

叶秋生气的样子,还和小时候一样。记得太后也说过类似的话,那种无奈又有些气的口气很像。那时太后还在世,不过已经不再为他到处搜罗王妃了,也许是终于看透他,也许是没精力了。

太后说:“哀家不是怪你,儿孙自有儿孙福,哀家也不多操心了。哀家是怕,你自个儿一个,往后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。”

往后的事谁说得准,所以,那时叶修会想想,说不定哪一天他就和周泽楷各自抱得美娇娥。周泽楷领儿子来王府串门时,会不会对他儿子说点他们年少时的旧事?譬如,你父王小时候还扒过我的裤子,吃过我的糖。

人生几十年,许多人与事不堪回望。

岁月暗换了红颜少女的模样,鲜衣怒马的少年郎鬓发添霜。京城里的公子哥们都已成家立业、弄儿膝前,京城里闺秀们的梦中情郎也换过了几茬,连城门口贴得江洋大盗的画像,都从络腮胡子变成了玉面少年。

人生起落,宦海浮沉。嘉兴十三年,朝中发动了一场政变,动荡了小半年,牵涉甚广,皇帝虽拔除不少害群之马,但也有一些清流好官被卷入其中,此不可避免。叶修保全了一些人,另一些或被罢黜,或掉了脑袋。罗辑被贬到扬州,做地方官。

他说过一句话,叶修记得很深。罗辑说:“今日的太平盛世,是当年战死在北疆的将士们换回来的,臣要代他们好好守护这个国家。倘若怕了,退缩了,那些人的血便白流了!”

罗辑走的那天,天下着绵绵细雨,叶修送他到城门口。罗辑道:“长风破浪会有时,臣去了,殿下珍重!”细雨中,他和家仆赶着驴车行远了。

叶修撑伞慢慢往回走,走到朱雀大街的石桥,在桥上站了站。街上人来人往,年少的时候,叶修爱溜出宫四处逛,爱到国子监看周泽楷读书,爱爬上校场的围墙,叼根草梗,看他骑马射箭。

叶修总想与那个沉默的少年结交,又总说不上话。他想,总有一天他们会相识,也许是在许多年后的朝堂上,也许是在京城熙攘的街头,在来往络绎的酒楼茶馆里,在开满桃花的枝头下……总有那么一天。倘若那时就知道,他们只有十几年好过,他一定不会那么着急,他要慢慢、慢慢地过。

叶修没偷看几回,周泽楷就被周老将军带去军营历练。他骑马去追,只看见一骑绝尘的背影。当时不明白,为什么要追,心里又为什么难过,可能那时就已经有些喜欢周泽楷了,只是自己不知道。等意识到时,是几年后,周泽楷历练回来。

那天,叶修也是站在这座桥上,不过是晴天,来来往往的人流中,他看到桥边芍药丛里给马饮水的周泽楷。只一眼,此生情意尽付。其实当时心里很慌,他不该喜欢他,他们不能,也不应该。

叶修慢慢走过石桥,往王府行,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,半生事如一梦,而今只是梦醒。

周夫人为老将军守满孝期,算是了断最后一段尘缘,散尽家财,到静云庵落发为尼。连将军府的宅子也变卖了,叶修借朋友的名义买了下来。虽然他本人没有露面,但周夫人还是辗转打听到买宅子的人是他。

那天,叶修下了朝,闲着无事,到清华楼转了转。岁月不堪蹉跎,春到夏,夏到秋,一转眼,枫树的叶子又已变红了。叶修坐在周泽楷爱坐的那个位置,左手拈黑子,右手拈白子,自己跟自己下棋。一局棋摆到一半,府上管事来报,说周夫人想见他一面,在将军府等他。叶修便猜到买宅子的事八成是露了馅。

打发管事先回去,叶修向楼下走时,遇到一位故人。翰林夫人领着一双儿女看诗,看得正是他曾和周泽楷对的那首。南风知我意,吹梦到胡地。哥哥读上句,妹妹接下句,童音琅琅,一派天真。叶修不由站在那,多看了一会。翰林夫人注意到他,福身一礼。叶修点一点头,走了过去。

人生就是这样,一辈接着一辈,后浪推着前浪。不知她可还记得,曾经苦恋她的周小将军。

将军府在秋风里颇显萧瑟,阶前落叶乱舞。周夫人剪断三千烦恼丝,戴圆帽着淄衣,坐在花厅里,边等叶修,边闭目拨着一串佛珠。听到脚步声,她睁开眼,双手合十道:“府中久未来客,恕贫尼只能以茶水款待王爷。”

叶修虽早听说她皈依佛门,但此时乍见她这一身形容,心里还是有些难过,说道:“夫人客气。”

周夫人淡淡一笑,道:“早知买家是王爷,何须如此曲折。今日请王爷来,便是想说,将军府交给王爷,贫尼很放心。”

叶修没料到她会这样说,不由愣了愣。周夫人又道:“尘间俗事已了,贫尼不便久留,这便回庵中去了,请王爷多多珍重。贫尼会每日诵经,为王爷祈福,愿王爷福寿安康,泽楷定也希望如此。”

泽楷定也希望如此。叶修低声笑道:“是吗?”

周夫人说完这番话便起身走出花厅。叶修看着她的身影步入秋光里,淄衣被风吹动,心头猛然一阵苍凉,望着那背影,缓缓道了声:“夫人,走好。”

多年之后,将军府居然成了他的宅子,可是宅子里的人都已不在了。叶修坐了会,看兽嘴香炉里的香慢慢燃着,待要燃尽时,门边探进颗脑袋,犹犹豫豫地喊了声“王爷”。

叶修还记得此人,是以前侍侯周泽楷的小厮。府里的下人都已散尽了,他也要走了,临行前忽然想起一事,思来想去,觉得该和王爷说。小厮道:“府上的东西差不多变卖干净了,只是有一件,小的觉得该当交给王爷。”引着叶修走到穿云院,进了周泽楷卧房,从柜中取出一卷画。

叶修按着卷轴将画展开,是昔年周泽楷画的那幅游江踏青图。他在阑珊的秋光里看到,画中人长袖载风,独立船首,并非当年名动京城的第一美人,而是自己年轻时的模样。

小厮露出回忆神色,叹道:“小的还记得少爷画这幅画时说过话。少爷画完画,搁下笔,笑着说,我画它,不过画我心。”

多年前,周泽楷说过的话,猛然兜上心头。

总有一日,你会明白。不管多久,此心不渝。

画它,不过画我心……此心不渝……

叶修想笑又笑不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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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忘记写了= =

何日一樽酒——杜甫的

与尔解千愁——李白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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