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叶 桃花缘 10
第十章
继任大典之后，不久便迎来新年。修士属方外人，不理会世俗节日，年初一轮回却热闹起来。每年的这一日，四方凡人都赶来朝拜祷愿。为防凡人们在山中乱跑，很久很久前，轮回先祖修建了神庙，以供凡人祷愿祈福。
四季峰，一座山峰有春夏秋冬四季景色，自山脚往上，春华、夏花、秋实，到得峰顶已是白雪皑皑。自下而上，由兴转衰。自上而下，则正相反。枯荣流转，四季更换，山峰蕴含着天地间某种至理，轮回祖师见到此峰，方创立轮回一派。江波涛少时遇到灾荒，跟着灾民一路乞讨到这里，也因此峰而结缘，被玉玑子收入门下。那神庙便建在春华这一季，周泽楷的不言居是在夏花，议事的正殿则在秋实。
天尚未全亮，第一批祷愿祈福的人已到得山脚下，提灯笼迤逦上山，形形色色，走路的是平头百姓，坐轿子的是闺阁小姐，也有权贵官宦。走到一半，天亮起来，薄薄晨雾中依稀见得楼宇宫殿，晨雾随风飘动，那建筑也跟着飘动，如梦如幻，遥望峰顶白茫茫一片，更不知是云是雪。
每逢这时侍女们便藏在云彩后瞧热闹，见到那些凡人，不禁想起曾经在凡尘的时光。绿荷告诫她们，千万小心，不可掉下东西去，不可探头观望。她会说起那个故事。
从前有个侍女，瞧热闹时不慎掉落了手帕，被凡人公子拾去。从此以后，那公子每年都来许愿，想再见手帕的主人一面。连许了五年，终于被新宗主发现，告知那侍女。两人因此结成眷侣，相携下山。
有人担忧道：“她离开仙山，可也活不了多久了啊。”
绿荷道：“我也不明白，或许那样的日子有一天便已足够。”
周泽楷小时候也来瞧热闹，和师兄弟几人变作庙里的神像。只是年纪小，定力不够，坐得久了不免要动一动，被凡人发现，还道是神仙显灵，越发的顶礼膜拜。周泽楷心里一急，又变回神像，待凡人离去，江波涛等人叫了许久，他仍不肯变回来。
周泽楷将这事说给叶修听，叶修听罢笑道：“若是我在，拉着你便跑。”此时却是周泽楷拉着他漫步。
太阳落山后，祷愿祈福的人大多已经离去，剩下那些不急着赶路的，便在山中客房留宿一夜，明日再走。两人信步走到神庙外，只见无数光点从庙里飘出来，似流萤飞舞，飘得漫山遍野都是，甚是壮观。那便是凡人许下的心愿，只是凡人自己看不到。它们像是小光圈，带着透明的翅膀，徐徐飞向天际，等待神来实现。倘若是贪念、恶念，所求越多，负重越大，翅膀无法飞高，便挂在树枝上，或如松球滚落在地。
叶修伸手捉住一个愿望，道：“我们拆开来看看？”
周泽楷不许，叶修笑道：“你以前也看过，怎么不许我看？”
绿荷说的那故事，周泽楷玉成美事，必然是看过愿望，才知道那公子的心意。
叶修捏着翅膀，将愿望拆开，点点金粉洒落。他念道：“神仙老爷爷保佑，先生不可考问我功课，啊……不对不对，刚才说的不算，我要重新许过。神仙老爷爷保佑，先生不可考问我功课，一定要考问张家那小子的！”言语天真，是一个小孩子的愿望。
叶修将之折好，放了回去，再捉一个，念道：“今春第一枝花开时，姐姐便要出嫁了，我好生舍不得，神仙神仙，可否让花开得迟些？”
周泽楷也拆开一个，叶修探头看去，念道：“今生别无所求，唯愿娶得茵茵为妻。”念时嘴边露出淡淡的笑容。
周泽楷见了，突然想在他嘴上吻一吻，这也是从前没有过的念头，只是叶修念完已转开头去。周泽楷仍然看着他。
叶修察觉他的目光，道：“你怎么这样看着我？哎，别动……”见周泽楷头发间落着一个东西，抬手去抚。周泽楷却顺势抱住他，吻了上去，觉得那嘴唇又软又暖，带着极淡极淡的香气，似乎便是往日闻到的桃花香气。
叶修心里一惊，上一世加上这一世，数千年来从没遇到这种事。他沉声道：“大胆！”
周泽楷竟又在他脸边吻了吻，轻笑道：“我就是胆子大，做别人不敢做的事。”
叶修已然恢复镇定，点头道：“很好。你想吻便吻，我是这么随便的人吗？你吻了我，我不吻回去，岂不吃亏？”说着拉过周泽楷，吻住他的嘴唇。
周泽楷全没料到他会如此，一怔之间，很快反客为主。两张嘴互相吮吸，你来我往，比刚才更为心醉。一吻毕，见对方嘴唇湿湿的，不由都笑起来。
两人手牵手在林间走，又看了一会愿望。叶修拆开一个，忽然咦一声，道：“原来茵茵姑娘另有意中人。”却是凑巧拆到茵茵的愿望。
周泽楷看去，只见愿望是，愿夏郎心意与我一般。许愿娶她为妻的人却是姓张。
落花有意流水无情，两情相悦原非易事。周泽楷觉得他与叶修这般难得，拉过叶修的手又吻了吻。
叶修看着那些愿望，不禁想起苏沐橙，她也像凡人一般，每年都要许一个愿望。她的愿望是，愿兄长百世平安。他想到这里，心里一痛，轻轻叹息一声。
周泽楷虽在看愿望，大半心思却在叶修身上，问道：“怎么了？”
叶修道：“我想起沐橙说的一句话，神实现凡人的愿望，谁实现神的愿望？”
周泽楷见他神色黯淡，心想：“不知苏姑娘的愿望是什么，你这般本事，天地底下还有你办不到的事吗？”又想：“无论你有什么心愿，纵是历尽千难万险，我也为你办到。”
周泽楷道：“许愿吧。”
叶修道：“好，就许一个。”
两人各自许下愿望，互相交换。叶修望着周泽楷，笑道：“我可拆开看了。”将愿望拆开，见是，愿师父突破洞虚之境。
周泽楷拆开叶修的，却是一阵难过。只见叶修的愿望是，愿嘉世常青，弟子各有所成。周泽楷心道：“嘉世早已将你除名，不再认你为宗主，弟子大多也以你为耻，你待他们却一如往昔。”
周泽楷道：“无论怎样，我都帮你。”
叶修笑道：“你便不怕我真是大魔头？”
周泽楷道：“你不是。”口气甚是笃定。
叶修说那句本是玩笑话，没想到套来这样的回答，心里甚为异样，心想：“沐橙一定信我，周泽楷也信我……”他又道：“倘若我真坠入魔道呢？”
周泽楷无语半晌，才轻轻道：“我会亲手杀了你。”马上又道：“你还是别吓我。”
叶修笑道：“当然，你又打不过我。”想着他那句“无论怎样，我都帮你。”心道，“我却舍不得你涉险。”
与此同时，夜幕之下十余乘飞马远远奔来，像是流星拖着一条长尾巴，没入林间。飞马停落在山脚，收起羽翼，蹄声答答，蜿蜒向山中行去。三马拉一车，共是四辆车，车厢里都发出耀眼的红光，不知载着什么。每辆车前都飘着一面青旗，绣着微风吹青草的图案。这图案修仙道上无人不识，乃是微草宗门的徽识。当前那名乘者系着青色披风，年纪甚轻，正是微草宗主高英杰。微草车队沿山路而上，转过一个弯，驶进山坳。
四季峰除了冬雪那一季，皆是盎然景象，这山坳却甚是荒凉，只有疏疏落落几株大树，地面寸草不生，布满焦黑痕迹，像是被什么烧过。杜明等候在此，见车队驶入，迎上前去，团团抱拳道：“各位辛苦。”
高英杰翻身下马，回礼道：“炼化时耽误了些时候，直拖到深夜才送来，劳各位久候了。”他虽是一派之主，言辞却很是客气，神色间更有几分腼腆。
杜明道：“高宗主说得哪里话？炼化火石本非易事。”
两人不再多说，当下指挥弟子卸车。车门打开，红光流泻而出，直如烈火烧卷过来，将货物卸下，是一颗颗火红的小石头，像是鸽子蛋一般。那小石头炽热如炭火，堆在地上，立时烧出一条条焦痕。弟子们训练有素，不多时便将四车货物卸完。杜明招待微草众人留宿，高英杰婉言谢绝，车队即刻返程。
如此一连数日，都有宗门运送石头来，飞马车队起起落落，石头堆落如山，红光闪烁，山坳里像是盛着一个太阳。叶修见此情景，又疑又奇，不知那些石头有什么玄机？各宗门向轮回运送是何用意？
这日午后，霸图车队驶进山坳，叶修随后跟进，只见周泽楷、杜明在查对宗门运来的石头，穿云弓的两只箭灵跟在周泽楷身旁，神色兴奋，碎霜素来冷如寒冰，竟也面露喜色，不知有什么高兴事？二灵见到叶修，不禁往周泽楷身边缩了缩，立刻扭开头去，只作不见。
霸图弟子卸石头，宗主宋奇英向周泽楷抱拳一礼，也不多话，再向杜明抱拳，问道：“霸图不是最后一个吧？”
杜明还礼道：“霸图不前也不后，尚有嘉世、烟雨、雷霆没有送火石来。”
宋奇英又问：“第一是谁？”
杜明笑道：“微草最先送来。”
叶修听两人谈话，心知霸图传统，凡事都力争第一。待宋奇英一行离去，叶修走到石堆旁，向杜明问道：“这些石头是什么？”
杜明道：“你不妨猜猜看。”
叶修一走近那石堆，便觉炽热之气扑面涌来，沉吟片刻，道：“传说火山石壁上生有异树，以岩浆为养料，开银花，结石果，有个好听的名字，叫火树银花。莫非这些石头就是火树银花的果实？”
杜明笑道：“不愧是桃花君，果然见闻渊博。不错，这些石头确是由火树银花的果实炼化得来。”
火树银花生长在火山石壁上，采摘果实并非易事，听杜明之意，采到果实后各宗门还须炼化加工，如此大费周章、兴师动众，不知轮回要这些石头做什么？叶修向四季峰顶看了看，心道：“这些石头如此炽热，便如炭火一般，难道是用来融化峰顶积雪的？峰顶冰天雪地，积雪甚厚，雪水流下来，岂不是将他的桃树淹了？”
叶修问道：“炼化这些火石做什么？”
杜明并不径答，伸手指了指天，问道：“桃花君，你觉得这天与数百年前相比，可有不同？
叶修一怔，奇道：“那会有什么不同？日升月落，昼夜更换，数百年也好，数千年也好，任时光流逝，天还不都是那个样子。”
杜明缓缓摇头，道：“桃花君你沉睡了数百年，没有察觉也是应当，你再仔细看看。”
叶修依言抬头望去，只见碧空无云，艳阳高照，一切如常，心道：“哪里有什么不同？”这时正是正午过后，直视太阳颇为刺眼，叶修便抬手遮了遮，猛然之间，脑海闪过绿荷说的一句话。
那日薄暮十分，绿荷掌起廊下的灯笼，望了望天，幽幽叹道：“似乎天黑得又早了些。”
叶修听到她这句感叹，隐约觉得不妥，只是不妥在哪里又说不上来。当日他并未在意，此刻想着杜明的问话，望着天上的太阳，终于恍然，原来不妥的地方是，白天变短了，黑夜变长了。常见事物的微末变化，本就不易察觉，叶修重生后模模糊糊有这么一个念头，经杜明提醒，才终于发觉。
叶修道：“与数百年前相比，太阳亮起的时间变短了，太阳不再像从前那般明亮。”
杜明正色道：“是，太阳就要燃尽了。”
17年的最后一天也还是在周叶，能写他们真好，新的一年继续真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