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叶 桃花缘 8
第八章
自叶修化形后，过去一月有余。起初叶修受契约束缚，周泽楷到哪里，他也不得不跟去哪里。周泽楷主持晨课，叶修须在旁相陪。周泽楷处理宗门事务，叶修还须在旁相陪。白日黑夜，形影不离，连周泽楷有几根睫毛都已数得清。
其实周泽楷知道师父对叶修不放心，必定派人暗中监视，倘若叶修真做出什么事来，师父不会手下留情，与其如此，不如教叶修跟着自己，师父看得到，就不会再疑心，所以他才命叶修“不可离开我身边”。
如此过去一月有余，并无异常事情发生，也已做足样子，便不须叶修时时刻刻相陪，陪与不陪皆任他心意。只是见不到身旁那道身影时，不免会想原来觉得好看，并不须时时看到，难怪光头玉禅子师叔讲经时常说，一切恩爱会，无常难得久。
这日晨课过后，在正殿早会，长老们列数叶修近日“罪行”，言至激动处你一言我一语，旁若无人地声讨起来，末了堪堪归于平静，恨声道：“宗主须好好管教！”周泽楷微微笑道：“自会管教。”自叶修来后，此乃早会一大奇观。
杜明道：“孙翔在院中入定，昨日大雨，小侍们只得轮流为他撑伞遮雨，就快进入雨季，日日淋雨，我怕他会发芽开花，小侍们不敢惊动他，不知怎么办，咱们把他抬进屋去？”说着望了望周泽楷和江波涛。
这次孙翔能解开心结，再度扬帆起航，轮回上下都是欢喜。江波涛道：“入定后不宜搬动，就在院子里盖间茅屋吧。”
周泽楷也嗯了一声。
杜明笑道：“是，盖间茅屋倒也容易。之前孙翔和桃花君相斗，那处地方草木尽毁，已成不毛之地，种什么花草？”
这次江波涛却没有说话，眼望周泽楷，等他回答。
周泽楷微一沉吟，含笑道：“种桃花。”
杜明应下。长老们均在肚里嘀咕，种什么不好种桃花，有一株还不够吗！
江波涛道，天命司的弟子已卜算出继任吉日，下月初八群星环绕，星图璀璨，继任大典便定在这一日，他已命青笺轩的弟子誊写名帖，飞书各宗门。又和周泽楷商议大典事宜，周泽楷似是在听，心思却飞到叶修身上，心想：“不知叶修此刻在做什么？”
此时，叶修避开众人，用桃枝在地面画出一个巴掌大的小人。他左掌轻轻一拂，那小人便跃出地面，轻飘飘地飞到面前。
叶修道：“去找沐橙，告诉她，我困在轮回。”
那小人领命而去，过得片刻又飘了回来，摇摇晃晃，像是喝醉了一般。那小人飘到叶修面前，化成几片桃花落地。
叶修见状，轻叹一声。这几日他不用再做背后灵，时时跟着周泽楷，终于寻到机会传讯给苏沐橙，没想到还是被轮回的护山阵法拦截下来。
各宗门均有自己的传讯工具，轮回使用纸鹤。叶修以桃花传讯，便被拦下了。
叶修正琢磨，如何从周泽楷那里盗只鹤使传讯，忽然肩头被人拍了一下，只听有人道：“原来你躲在这里，可教我好找。”
叶修不由一惊，却恍若无事地转过头去，见是一个低阶弟子，隐约记得是叫乘风。那弟子时常跟随在周泽楷左右，叶修便有些印象。他是何时来的，叶修全然没有察觉，他只是低阶弟子，却能将一身气息收敛至此，叶修不由留意起来，向他多看了两眼。
乘风道：“你看什么？还不快跟我回去，绿荷姑娘正到处找你呢。”
绿荷是周泽楷的侍女，这几日都在教叶修规矩。叶修道：“她找我能有什么好事？”
乘风道：“好事坏事我可管不着，我只管捉你回去便是。”
叶修道：“行个方便，就当作没见到我。”
乘风道：“那可不行，绿荷姑娘很凶呢。”
叶修道：“我比她还凶呢！”
乘风看着他，嘻嘻一笑：“可是有宗主管着你，再凶也没用。”
叶修道：“早晚有一日，我要将你们宗主……”见到乘风杀人的眼神，没有说下去。
乘风斜视道：“怎样？”
叶修道：“到了那天你就知道了。”
乘风哼了一声，向前走去。便在此时，地上的几片桃花又聚成小人，跳到他肩上。叶修心道糟糕，只怕乘风发现那小人，忙向他肩头抚去。乘风也正转头过来，不耐烦地道：“你又干什么？”
叶修若无其事地在他肩头抚了抚，道：“你肩上落了几片桃花。”那小人在他一抚之下又变了回去。
乘风向肩头扫去一眼，再看看叶修，道：“你最好少耍花招。”
两人回到不言居，乘风高声道：“绿荷姑娘，我将桃花君给你捉回来啦。”
绿荷站在廊下相迎，朝叶修哼了一声，道：“看你还往哪里逃！”
叶修叹气，又是烦恼，又是无奈。他随绿荷走进居内，乘风仍站在廊下，没有离去的意思，显然要留下看热闹。
绿荷站定，幻出一卷帛卷，纤手一抚，将其展开。那帛卷在她一双手下竟越展越长，似是无穷无尽，展开的部分飘浮起来，如轻轻飘带环绕身侧。绿荷正色道：“宗主既然留你单独服侍，你便要尽心竭力，此卷记载宗主喜好习惯，务须谨记。”
叶修见那帛卷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，字体娟秀，字迹却不尽相同，显然出自不同人之手。侍女们修习练气之法，虽比凡人寿长，毕竟生命有限，到了一定时候便会逝去。卷上字迹不同，想是曾经撰写之人离世后，交由下一任继续填写。
叶修拎起帛卷，在上浏览寻找，喃喃道：“二百岁……一百岁……五十岁……”
绿荷奇道：“你找什么？”
叶修看着帛卷也不抬头，道：“我找找看，你们宗主小时候有没有尿过床。”
绿荷气结，听乘风笑了一声，不由向他怒目而视。
叶修道：“我请你吃桃子，今日就不学了吧。”说着在身上摸了摸，变出两颗桃子，上面还挂着露水，显得极是鲜美。
叶修花开不败，却已结出满树桃子。
绿荷眼珠一转，摇头笑道：“那是宗主的东西，我怎敢要？”虽极力克制，仍不免带了几分戏谑口气。
叶修道：“那算了，你真没口福。”将桃子在衣上揩一揩，自己吃了起来。
便在此时，忽见远处天空两道寒光直射而来，便似有人弯弓射来两箭。叶修神色一凛。寒光入内，旋即化作两个少年。一穿朱红劲衣，气势如火，一穿冰蓝劲衣，势若寒冰。两人容貌相同，宛如双生，均是神色倨傲。
两人见到叶修，不住打量，红衣少年道：“你就是桃花君？”
叶修道：“是我。”
红衣少年绕着叶修转了两圈，道：“你有什么本事，竟被主人收入麾下？我看你平平无奇，并无特别之处。”
蓝衣少年嗯了一声，以示赞同。
红衣少年仰起头，又道：“我二人比你早入门，是你前辈，以后你除了遵行主人之命，还须听我们的话。”
蓝衣少年又嗯了一声。
叶修看了他们两眼，道：“你们是谁？”
红衣少年哼一声，蓝衣少年也哼一声，显是不屑回答。两人更不多话，趾高气扬，转身便走。
叶修回头问绿荷：“这两鼻孔朝天的家伙是谁？”
绿荷道：“便教你记牢此卷，你还说不用学了，连他们都不识得，那是宗主所用兵器穿云弓的两支神箭，碎霜和荒火。穿云弓就只有这两支箭，自本派创教祖师爷之后，只有宗主能使得此弓。”
叶修久闻穿云弓的大名，知道它是轮回镇派之宝，只是那时轮回无人能拉开，使神兵沉寂千年，心想，周泽楷倒有些本事，与自己同列第一人，并非浪得虚名。
叶修吃完桃子，见碎霜荒火已走出不言居，正要化光离去，当即屈指一弹，两颗桃核激射而出，分别砸中两人后脑。
碎霜荒火捂着脑袋，齐齐回头，向他怒目而视。
叶修道：“我去和他们玩玩。”话音未落，人已飘远。
绿荷气道：“你又想找借口溜走，别想逃！”追出去时，却哪里还有叶修踪影。想要乘风帮忙，回望廊下，竟也空无一人。
绿荷气道：“乘风怎么也不见了？”
一侍女轻笑道：“乘风早已乘风而逃啦。”
当日夜里，周泽楷没有入定，飞身上树，和叶修并肩坐在大树枝上。
叶修奇道：“你不须功课？”
周泽楷道：“今夜不想。”
叶修哦了一声，没有再说什么，枕臂躺下。周泽楷见状，也跟着躺下。一轮圆月挂于树梢，树枝摇动，月亮也在摇动，星光从他们身上流淌而过。
过了一会，周泽楷道：“今日你做了什么？”
叶修想起白日里飞书传讯之事，不免心虚，面上却甚是从容，道：“我做了什么？”
周泽楷不知他这番心思，心想，我们不在一起，我不知这一日你都做了什么，方才问你。他道：“是啊，你做了什么？”
叶修察言观色，见周泽楷并不知情，便放下心来，叹道：“还能做什么，被绿荷姑娘抓去学规矩，想我堂堂妖君……唉，唉……”连叹两声，装模作样地以示自己很没面子。
周泽楷心想，你若是不想学，也可做些别的事啊。他道：“明日你做什么？”
叶修道：“明日？继续学规矩，绿荷姑娘不会放过我的，不言居的规矩很多，你的喜好习惯也很多。”
周泽楷心想，你要是学不会，我可以亲自教你。他又道：“后天呢？”
叶修看看他，道：“你懂的……”
桃花一心一意地开着，月亮一心一意地亮着，周泽楷一心一意地询问着，有思无念，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答案。
叶修听周泽楷连问了很多个明日，终于有了一点反应，道：“你是不是有事找我？”
周泽楷道：“何事？”
叶修道：“是啊，何事？”
周泽楷反倒有些茫然，叶修看着他，忽而一笑，道：“明日我陪你，不去学规矩了。”
周泽楷嗯了一声，心想，原来自己想要的是这个结果，只是叶修是想陪自己呢，还是不想学规矩呢。他掉进另一个循环。他是神木孕化而成，本没有人的七情六欲，但自叶修来后，他多了许多奇怪的情绪，这是数百年来未曾有过的。
叶修道：“你吃桃子吗？我请你吃，不知为什么都没人吃。”说着摘下枝头一颗桃子，揩一揩，递给周泽楷。
周泽楷微微一笑，心道，他们不敢吃。
叶修道：“我的桃子很甜呢。”
周泽楷心想，你的桃子又酸又涩，吃起来却是甜的。
听叶修问一声：“甜吗？”他便嗯一声。
叶修似乎不信，就着周泽楷手里的桃子咬一口，怒道：“骗子！果然是酸的！”
周泽楷垂眼看着那一排牙印，道：“我觉得甜。”